在被譽為中國經濟“金腰帶”的長江經濟帶,覆蓋上海、江蘇、浙江、安徽、江西、湖北、湖南、重慶、四川、云南、貴州等11個省份,隨著傳統路子的大開發對長江過度索取,一些地方在沿江地區密集布局高污染企業,讓長江“透不過氣來”。
2015年,湖北宜昌長江岸邊,發黑的化工污水泛著白沫蜿蜒數百米。(視覺中國)
今年年初,長江水利委員會曾發布數據稱,隨著長江流域(片)入河排污口核查完成,共核查出規模以上入河排污口6092個。與2015年相比,2016年長江流域廢污水排放總量增加6.5億噸,但全年期水質劣于Ⅲ類水的河長比例下降了3.7%,水質有所好轉。在2016年長江流域排放的353.2億噸廢污水中,工業廢水占55.1%。
>>環保志愿者講述長江流域化工污染案例
《北京科技報》總編輯童慶安2015年來一直在忙活一個“我為家鄉測河流”的公益項目,他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長江經濟帶是他們重點關注的區域,不僅組織記者到實地采訪,還組織在校大學生通過檢測家鄉河流了解污染情況。
這項活動對水體的檢測方法為:共檢測溶解氧和透明度兩個指標,每個河段至少檢測3個點;間隔200~600米設置檢測點,每個點檢測3次,每次間隔一天以上,選擇天氣穩定的時候進行檢測。
2017年3月,住建部和原環保部聯合發布了“城市黑臭水體掛牌督辦名單”,205個城市水體上了“黑榜”。2017年夏天,59名大學生志愿者對照這一名單,從上述205個水體中篩選檢測了全國16個城市的59條河流(湖泊),其中涉及長江經濟帶11個省份的河流共16條。
在收到的16份檢測記錄中,“無黑臭”的為7份,占比約為44%;“輕度黑臭”的為4份,“重度黑臭”的為5份。也就是說,顯示為黑臭的有9份,占比達56%。
而黑臭河形成的重要原因之一便是化工企業排放的廢水。童慶安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講述了一個2017年調研時看到的案例:湖北荊州石首某大型化工企業,每年銷售額達65億元,給國家上繳利稅達1.5億元,這相當于當地稅收的1/4。但是,由于該企業在生產過程中產生大量的廢氣、廢水和廢棄物,沒有經過處理或是處理不達標就被排放,對當地環境污染嚴重,周邊居民怨聲載道。
“有的居民家的祖墳就在這個化工廠旁邊,一下大雨從祖墳里沖出來的白骨都是五顏六色的。每次出現這種情況,這家企業馬上給居民賠付3萬塊錢,就把事情擺平了。”童慶安說。
“如果強行關停類似這樣的大型化工企業,會造成上千人失業。”童慶安說,當環保改革進入深水區,在落實過程中難免遭遇環保和經濟發展的矛盾。
2018年,童慶安策劃了重走長江路——長江經濟帶調研活動,分別奔赴湖北荊門鐘祥市、湖北荊州石首市、四川宜賓市進行實地走訪調研,“就目前調研情況來看:長江周邊化工廠排污、粉塵、廢渣等問題已對長江及周邊環境造成嚴重影響,亟待解決。”童慶安說。
與童慶安有同感的還有中國管理科學學會公共管理專業委員會執行秘書長李冰冰。2015年1月1日新修訂的《環境保護法》開始實施之際,他組織媒體、自駕俱樂部成員和環境工程師等共同參與環保志愿行。
他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講述了他們于2016年調研中發現的發生在長江經濟帶的一個污染案例:湖北某化工企業是國家重點高新技術企業,總資產近20億元,志愿者們在這家化工集團外的水池看到疑似污染的水體。取出水體,對照比色標準,水塘里水的pH值在1~2之間,說明水酸度嚴重超標。而用專業的檢測儀器重新測量的結果是pH值為1.88。
pH值1.88的水已經屬于強酸,而當pH值為2時,意味著已經超標1萬倍。有隨行的環境工程師解釋說。
2016年,在位于安徽馬鞍山市雨山區向山鎮創業園的一家化工廠周圍,志愿者發現一條已經被嚴重污染的河溝,溝里的水量雖然不大,但顏色已經變成了褐色。環境工程師用水桶取了一些正在流淌的河水進行測試,pH值為2.43,“很顯然,這條小河已經被嚴重污染,而這條小河直接流入慈湖河。”李冰冰說。慈湖河是馬鞍山市區最長的河流,全長26.1公里,最終流入長江。
一位當地居民告訴志愿者,河水污染最嚴重的時候是早上和晚上,整個河水都是黑色的,味道嗆人,如果那時從河邊經過,簡直無法呼吸。
而這只是冰山一角,李冰冰向《中國經濟周刊》記者提供的一組2017年其團隊整理出的數據顯示,石化和化學工業(不含石油和天然氣開采業、專用設備制造業)中,處于長江經濟帶的規模以上企業約1.30萬家,占比全行業44.9%,長江經濟帶的石化產業生產能力已占據全國的近“半壁江山”。與此同時,目前長江有毒污染物達300余種,近年來長江流域每年廢污水排放量突破250億噸,相當于每年有一條黃河水量的污水被排入長江。
>>“長江經濟帶的環境修復問題,地方政府保護主義是根”
7月12日晚,位于四川省江安縣工業園區的宜賓恒達科技有限公司發生爆炸著火事故,共造成19人死亡、12人受傷。這是近年來死亡人數最多的化工事故。
應急管理部監管三司司長孫廣宇在剖析事故問題時指出,地方政府安全紅線意識和安全發展理念不牢,對黨中央、國務院關于安全生產的決策部署和安全生產法律法規貫徹落實不到位,片面追求GDP,盲目引進化工項目,未考慮沿長江經濟帶產業限制政策要求。
北京師范大學新興市場研究院院長胡必亮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一些地方政府更多地強調經濟發展,忽視了生態,導致發展不平衡、不可持續。這不僅是長江流域面臨的難題,全國其他地區也有類似困擾。”
“要建立一個良性互動的生態經濟發展模式,經濟和生態完全融合發展而不是對立。要把長江經濟帶同時變成既是生態的又是經濟的。”胡必亮說。
4月24日,習近平總書記考察位于宜昌長江岸邊的興發集團新材料產業園時說,我強調長江經濟帶建設要共抓大保護、不搞大開發,不是說不要大的發展,而是首先立個規矩,把長江生態修復放在首位,保護好中華民族的母親河,不能搞破壞性開發。
由于長江經濟帶涉及11個省份,長江生態修復面臨的難度不小。
“黨中央國務院對長江污染問題是‘零容忍’!但真正解決起來需要下大力氣。”國務院發展研究中心企業研究所副所長張文魁接受《中國經濟周刊》記者采訪時說。
“長江經濟帶的環境修復問題,地方政府保護主義是根。”國家行政學院教授竹立家告訴《中國經濟周刊》記者,其中既有地方經濟和財政收入的“需要”,也有一些地方干部自身腐敗的“需要”。“正是為了這些‘需要’,某些地方官員就自動地和高污染企業結成了‘保護網’,成為一些地方環保問題突出且治理難度大的深層原因。”
“長江經濟帶發展的核心問題是體制機制,涉及更多的是地方保護主義,沿江各省市都基于本地的經濟利益考慮。”長江大學長江經濟帶發展研究院副院長、中國區域經濟學會長江經濟帶專業委員會副主任委員周中林也對《中國經濟周刊》記者表達了相似看法。
>>長江立法進行時,或將成我國首部流域性法規
那么,地方保護主義該如何破除?
周中林建議:“長江經濟帶要作為一個整體,形成一個統一的市場,是一盤棋,有一個統籌的規劃。比如,產業在長江經濟帶的上中下游怎樣有一個科學的空間布局。”
2017年7月出臺的《關于加強長江經濟帶工業綠色發展的指導意見》就在優化工業布局、調整產業結構等方面做了安排和部署。周中林認為,要在取得共識的基礎上,將長江經濟帶作為一個有機的整體,上、中、下游產業要統籌規劃、科學布局。
“上、中、下游都布局化工產業肯定不合適。上游以重慶為龍頭,更多的是生態保護,保持長江的水質清潔,環境優美;中游以武漢為龍頭,承上啟下,主要布局高端制造業,形成世界級的現代化制造業產業集群;下游以上海為龍頭,主要發揮創新引領作用。”
最難的是上游,主要面臨生態補償問題,周中林直言:“生態補償機制有沒有?能不能落地?這些問題不解決,很多設想很難實現。”
目前,我國統籌協調長江經濟帶的機構,是中共中央2014年成立的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領導小組。中央層面的機構組建之后,地方自2015年起分別成立推動長江經濟帶發展領導小組,其組長均為省委常委或直轄市市委常委。
“長江經濟帶生態保護面臨的最大問題是‘抓實不夠’。因此,長江經濟帶發展戰略的實現需要中央推動、地方探索與區域合作的有機互動。”周中林認為,長江經濟帶生態保護要在污染防治的落實上狠下功夫,在現有關于長江生態保護立法的執行上狠下功夫,讓長江流域違法成本要高于違法收入。
立法已經啟動。今年7月17日,水利部部長鄂竟平在全面建立河長制新聞發布會上說,“要協同有關方面,促進《長江保護法》盡快頒布。我們將積極配合全國人大,抓緊立法草案的研究起草工作,加強重點、難點問題的調研,力爭盡早促成法律草案。”
據記者了解,水利部編制相關保護開發規劃,長江岸線的近65%被劃為保護區、保留區,水利部還開展入河排污口、岸線保護和利用、長江經濟帶固體廢物點位排查、河道采砂等多項專項整治行動,未來這些專項行動還將深化,水利部在此基礎上將構建全覆蓋的監控體系,促進《長江保護法》盡快頒布。
武漢大學環境法研究所原所長王樹義教授透露,目前國家發改委已牽頭組織關于長江立法的專家研討會,研討前期工作、基本思路等。該法規一旦出臺,將成為我國首部流域性法規。
原標題:長江經濟帶污染治理難題何解?